2013-04-02
采访对象:金心明(以下简称金)
采访者: 王兴霞(以下简称王) 李秀文(以下简称李)
采访时间:2007年1月30日
采访地点:金心明工作室
李:金老师书法也很好的嘛!
金:书法倒是从小练的。
李:现在还经常写吗?
金:实用的写,练倒不练了。因为现在很多东西不是说你去学,学习是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到后来是自己的实践,我觉得实践到后来最重要的是一个自己的崭新面貌问题。很多人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觉得这个“学”字也不是特别恰当。因为,学跟实践其实不矛盾。每个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一个现成的本子让你参照,你的一生该怎么过,谁可以指导你怎么过一生,而且都没有可能走回头路。我们都是在“瞎子摸象”。艺术创作也是这样,或许你觉得这样是对的,但是没有人会给你一个判断,说你这样是对的或是不对的,只有你自己做出判断,这个判断就来自你的实践。这其中的偶然性很大,不是说你只要学习方法对了加上用功就等于成功,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个偶然性,其中包含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因素,所以,我们只要有往前走的愿望,仅仅是这样做就行了,而不需要太多地考虑这样做行不行。当然,很多人的观念也会不太一样,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李:金老师以前也学过工笔人物吧?现在主攻山水。
金:我开始是从书法学起的,要先把字写好,要在写字上下功夫。开始也没有想要画画,要画什么样的画。写了几年的字,在我们村里有些名气了,然后开始画画,工笔、连环画、只要好看的都画,也没有山水、花鸟的概念。就是很直观地看到的觉得好的东西把它画下来,好看的东西就会去模仿。
王:金老师上的是师范院校,接受的教育也是多方面的吧?
金:后来读大学其实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我是从小学画的。中学、大学其实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都已经不受学校教育形式的影响了。到现在为止说受哪个老师的影响,几乎没有。谈不上跟谁学的。就自己不断地这样实践,朝着自己认为好的方向——美的方向走。现在回过头看看以前所谓的审美可能觉得可笑,但我觉得这个不要紧,人一辈子就是在未知的领域里这样走过去,看不到头。画画也是这样,别人的说法可能有影响,但更多还是来自于自身的反省,自身的学习积累——经验积累,还有一些来自文字的东西——所有能引起你喜欢的东西,都能改变你的审美和艺术实践。
王:你是因为画面需要才这样经营画面?还是因为确实在自然界中见过这样的景,从而想把这种所观之景经过提炼表现到画面上?
金:嗯,黄宾虹年谱里面有一段话说,有人看到黄宾虹在写生,就走过去在他后面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就在西湖边上写生嘛,他根本就不知道黄宾虹在画的那个东西跟他眼前看到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中国画这个问题还是很值得思考的。对象跟你的表达、表述、描绘到底有多大关系,其实不是从外到内的,而是从内到外的东西更多一些。外部的东西取得以后还要经过内部的消化,外部的东西—— 你看到的真山真水还有你读到的好的文章,或者是你感受到的一些东西,这些都是有虚有实的东西,有些是实的——比如说真的景是实的,你读到的这些诗句——你说是实的还是虚的?其实很难判断。所有这些东西综合在你的心里,最后你画出来的东西跟这个景其实已经有很大的距离了,所以它的表述还不是“写实”这么简单的概念。
至于经验,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不可能说没有经验,否则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呢?说“生活是艺术的根源”,那么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只不过是你需要生活经验而已,但并不是你仅仅需要生活经验,如果仅仅需要生活经验,那么劳动人民是最有生活经验的,这其中还关系到艺术的需求和审美判断的高下。那么审美判断的高下从哪里来呢?就是在你的各种理解跟体会中得来,理解和体会又是从书本知识中得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前面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什么用?这就是一个相互的层层递进的关系。
还有一个就是书法根绘画的关系。有些人就特别迷信书法跟绘画的关系,特别是中国画家,一谈到中国画就觉得这个根基就是书法,但我觉得这个话其实不能这样讲的。说中国文化的本质是线条、笔墨,这个没错,但是笔墨跟线条不仅仅体现在书法上。我现在看宋人的画,画得很好,但并不是说宋代的画家都是书法家。文人画发展到元、明、清以后——到明清才真正达到顶峰,元代也算一个承前启后的过程,即从作家画到文人画的一个过渡桥梁是元代,元代这些画家就已经开始注重书法的素养。但是不能说我现在这些画是文人画还是别的什么,不能这样判断。我觉得绘画就仅仅是绘画,不要牵强附会地把它拉扯到“书画同源”、“书法跟绘画的关系”上去,所以人家说你画的好,所以书法也写的好,这个我不能苟同。
书法也是一种修养。但是书法好与不好也不仅仅体现在技术本身。一个真正的高手,所做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高的,哪怕就是写个字,它也不会太差。哪有说一个各方面都很厉害的人,写的字不好?它是整个会带动的,整个带动你文化品质的提升。不是说由哪个东西带上去的,说是由书法带上去的,当然也讲不通,只要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就行。
王:金老师能否给我们谈一下,画家的修养对绘画创作的影响?
金:对,这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现在画画的人目的差异太大。假如问一个“为什么画画”的问题,答案就会五花八门、千姿百态,十个人就有十个人的回答。就是从这样最简单的一个基本问题,我们就可以找出很多个方向,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所以要解决每个画家最基本的问题,我们不妨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去挖掘。就像一根线,我们可以找到最根源的东西——为什么画画?你相信什么?你依赖什么?你想通过什么使你的绘画达到你理想的境界?你总得有自己相信的一个方法,才能达到你所要去的彼岸。如果说画是为了好看,那么就会朝着好看的方向,寻找各种机会,获得好看的信息。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那么这个画就不需要观众,甚至排斥观众。就像写日记一样,不希望被人家看见,就是为自己写的。那么我的画也可以不希望有观众的,就是为我自己画的,那他又会有一种达到自己目的的方法。很多种,完全没有一定的规律。
李:你现在画画这么多年,在绘画过程中,有没有对你创作产生很大影响的事或者人?给你带来灵感什么的?
金:我觉得还是生活状态,这是改变你的艺术观点和艺术追求的最直接的因素。其他外力对我的左右不太大。我刚刚说过,我一直是在我的一个很小很窄的视野里在做探索,我没有很开阔的视野去探索,我觉得我做的很窄,但是我希望这个“窄”可以让我很安心。
李:不受外界影响?
金:对,影响可以更少一点。 但是,做大也有它的优越性和幸福感。就像大千世界,很无穷,很大。但其实小的东西也是个大千世界。并不能去说什么是大的什么是小的,只不过你相信某一个状态对你是合适的。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所以,回过头去看我自己的绘画经历,其实是在不断调整生活状态的一个过程,而不是艺术观点的进步,其实艺术观点跟你的生活完全结合在一起
王:金老师觉得自己的创作受哪些古典哲学的影响最大?
金:中国人不受儒家思想影响基本是不可能的,还是笼罩在一个大的思想环境里。从小所接受的价值观、审美观,都会无形中受到一些影响。加上后来一些体会——生活中肯定有各种各样的体会,生活不是平平淡淡这样过,肯定会有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促使你去想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你找不到答案,看书的时候在寻找答案,看书的过程又增加你的一些思考,这些就是很朴素的一些所谓哲学上的思考。体现在绘画上,譬如说中国的“诗意”,是一定会体现的。假如说你喜欢,经常去读,假如觉得那种意境是美的话,肯定会通过你的画笔去描绘,越到后来,这种艺术观念会越来越强,随着年龄大起来,你会更加相信这些。以前年纪轻的时候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要反传统啊、对传统不满啊,迫切需要去反抗一些东西。随着阅历的增加,以后慢慢会相信某一样东西,觉得是他可以依托的,就像佛教徒一样有一种皈依感。所有的艺术都是思想的反映,离开你的思考来谈绘画或者其他的艺术,都是空的。只不过慢慢的你会集中到某一点,至少在现阶段会对某一样东西特别感兴趣,去琢磨它,然后去体会、体悟它的这种生活状态的美好。就像我,现在没有太多描绘当下的生活现象,可能还是在回归一些东西。“回归”,有些人就会讲“你老是这样画不行”,这句话就等于你没有热情去表达你身边的一些东西,也就是说有些逃避现实。但是这个现实又是很难界定的。什么叫现实?不是说我们现在就叫现实,这个现实有心里的现实跟表里的现实。这个又是有距离的。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价值观是不是在当下的生活状态里面能够表达的出来。从大的方面来讲,可能是逃避思想更多一点,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你退下来,退到一定的位置上,你会觉得很安心。你不需要再站在山头上,被风吹雨淋。处在下面一点,到处走走看看,我觉得很安全——现在人都在寻求一种安全感。我的绘画里有很多的成分在寻求安全感。这样可以很轻松的在我的画里体现我的价值。
王:那就是说你追求心中的一种平静?
金:我在试图从两个方面努力。一个像你刚才讲的,尽量把绘画诗意化。应该是很浪漫的诗情画意,是很美的,很有境界的。境比较高,就像生存状态,比较有品质。另一方面,现实给我的感觉,又使我有很大的愿望,觉得绘画应该是世俗的。这个世俗怎么理解呢?就是我尽量把画画的好看,是很朴素的一个愿望。因为我这个画是给人家看的,同时也是给自己看的,给人家看跟给自己看之间,应该有一个结合点,就是说这两者之间怎么样结合起来,使它更加体现绘画的适用性。所以我不断的完善我自己的绘画作品的这种“好看”,我觉得这应该是美术最应该追求的一种东西——最简单的应该追求的东西。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强调你的艺术观念,因为它还是一个技术问题,绘画说到底是用手画出来的,手工的东西必然要讲究技术含量。没有一定的技术怎么能表达你的思想——你可以不要画画了,可以去写小说啊,写哲学啊,那都不需要画画了。但你要写小说等,还得要有技术,也就是文字技术,所以你逃避不了技术,除非你入定,那你才可以什么都放掉,没有技术活了,自己整个就升华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总归还是一个手工业者嘛,这就就要求我们手头活要好,这是最基本的一个要求。
王:我觉得画最基本的还是要给人以美感。
金:对!所以我现在在研究一些人家认为很“低俗”的东西,别人觉得品位不够高的东西,我也都在看。包括一些很民间的东西,我觉得也可以给我很大的启发。
王:民间的东西,比方说?
金:比如民间的壁画、剪纸、刺绣啊,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很实用的,枕头上的那些花啊大家都喜欢,为什么喜欢呢?因为好看,这个好看是民族的一种集体审美,有一种共性在里面,有普遍性,一定有文章可做的。我们可以从里面吸收这种审美的独特性。就像你看我画的基本上都是水墨的,但是我也不断在看青绿的、上颜色的一些画,看他们是怎么处理的,怎么来表现对象的,我觉得对自己都有帮助。但学不完的,而且觉得学习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因为使你感觉不断在进步。哪怕说最近你有一点新的体会,你会高兴很长时间。这段时间我特别高兴,因为我觉得好像又理解了一点东西。我觉得只要保持这种状态就可以。这就是一种艺术状态跟生活状态。
王:我觉得金老师你对自己把握得非常好,不像一些画家,到最后就非常迷茫,不知道再应该怎样往下走。
金:那还是生活没解决好,假如说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一点很明确的话,那么你的艺术应该也是很明确的。就是你没有太多的抱怨的话,画也会好起来的。假如说成天觉得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这个跟西洋画还是有很大的差异,在价值判断上,我觉得中国画有它很完整的一个体系。而且你学习越多,看得越多,了解更多,你越会觉得这里面的一些奥妙,跟自己印证起来,就觉得信了某个教一样。我们局外人看那种信仰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虔诚,你明明知道这是没有的事情,但是他会很相信,很认真去对待这件事情,这就在于他相信。绘画也是这样,人家说怎么样才能把画画好?我说“你相不相信它?”,你不相信它,你永远画不好,你一旦相信它了,其实就已经好了。只要相信它了,其实不存在好坏的问题了,只有修练的过程。大家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没有好坏,只有高低。高低是修为的一个过程。要好很简单,只要向前看就行了。
王:画家来说也会比较关注市场等方面。
金:市场嘛,你把画画好就行了,用不着你去管它。我刚才讲的就跟市场很有关系的——就是说你到底画给你自己看的还是画给人家看的。有的人画画就是画给自己看的。现在说发现了一些多么厉害的画家,以前人家不要他的画的,包括永康的应均,绍兴的徐生翁等等,他们的东西也都没人要。为什么没人要?是因为他当时就没想到给你画,他想着这画是自己表达出来就行了,我只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了你听不听不要紧的。那么,有的人就是我说了这个话你一定要听,不听我再说给你听,直至你听了为止。海派的很多画家就是以绘画为生的,那么这些画就一定要人家接受、认同。这就是市场。我们怎么去对待市场呢?就是我刚才讲的这个道理,你一定要表达自我的东西,但是反过来你还得强调你的技术性。就是不要把画看得这么崇高。
王:就是平常心?
金:对,平常心。你画画是怎么画的,就是用手用毛笔用墨画的,但是怎样来表达你的画面的,你不会就去临《芥子园》,不要以为我这两笔东西很高级,但这“高级”要说的出来,要自信,这点东西能表达出我的意思来,能“达意”,叫做“词能达意”,我们老是说“你词不达意”,词不达意是因为你不会说话,我这个东西词能达意了,就是我的笔、我的画能表达我的意思了,我觉得这就够了。但你去选择市场是选择不好的,这其中又有偶然性,就象你画画的过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