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山水江上游,一日之迹吴装收。
烟峦浮动恣盘礴,画图挽住千林秋。
秋寒瑟瑟窗牖入,唐人缣楮无真迹。
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
——黄宾虹1941年《题画嘉陵江》
1982年开始读浙江美术学院附中的时候,马玉如老师常对我说:“造型能力取决于整体的观察和表现。”到附中高年级学习期间,刘健老师对我在造型及中国人物画的启蒙,一直强调“概括”能力的培养。“整体”二字似乎始终在叙述着如何去“概括”形体和笔墨。两位老师、两个概念的传递,给予的艺术规箴,着实让我终身受益。
在国画系学习初期,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和观察,经常看留学生作画时是如何进入状态的,他们真实而鲜活的观察视角和思维表达,在画面上又显得很“生”。这倒促使我反思什么才是艺术最本质的东西,成了我艺术生涯中真正开动大脑去思想的时期。
接下来二年级的造型和水墨课程,我几乎都在彷徨与亢奋的情绪交替中前行。记得二下时,上吴宪生老师的人物素描课,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生,我试图改变原有材质性格的正常表达,让视角始终围绕着整体造型和画面的气局展开观察,从而生发出表现的主动性。
透过素描课程,我开始寻找西方与中国绘画语境的兼容可能,泛读西方的艺术理论和画册。发现自十七世纪开始,中西方绘画都步入成熟期,其标志是西方的文艺复兴,已经在意大利、西班牙、法国等地出现了众多大师和杰作,而中国的文人画也已经走向形式上的完备期,对比两种绘画的观察方法,就“整体”的概念而言,如文武之道,有张弛之分。通俗来说,中国画的习惯视角强调感性,见微知著;而西方绘画则注重推崇理性,反复诘问。建立在视知觉基础上的西方绘画,强调画面本体精神,形式多元,口径相对较直较宽;建立在笔墨质量上的中国水墨画,关注书写性和文学性等图像之外的客体意蕴,形式略显单一,口径自然偏曲偏幽。这是中西绘画在拓展过程必然面对的差异。
在那段调整观察视角的日子里,竭力把对绘画史的学习不断上溯,以期待在古代中国的艺术方阵中找到文脉,让自己在固有视角的转化中,具备根源性的传统依托。于是,敦煌壁画进入我的视野,在敦煌壁画中,弥漫着博大的民族精神和视知觉的力量,这种大口径的视觉体系,涵盖了造型、笔墨、色彩、空间法度以及结构等诸多传统绘画在当下还未及深入研究的领域,是可以用来和西方艺术平行对话的民族语汇。
当我们一直在思考传统与当代的扬弃关系时,也时时在审视具体的传统在历史维度中的确当节点。比如中国水墨画,它的线条与造型特征,相当部分可以从敦煌找到出处,敦煌石窟艺术的形成达千年之久,当它停滞之时,方是西方文艺复兴肇始之日,其价值和内涵,恐怕穷其数生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因为有着这样阶段性的思索和试验,大学四年时光匆匆一晃而过。毕业工作后,我又试图触摸西方现代绘画中分离派、表现主义、结构主义以及立体派的学说与形式的精神内核,并探索其中有助于自身中国画创新的成分。
2003年开始,我在中国美术学院刘健和卢辅圣老师的指引下攻读博士学位,开始思考中国人物画的继承与发展问题。可以说读博阶段是我全方位对自身过往学习经验的梳理和总结。随着博士论文《唐代敦煌壁画的人物风格研究》的开题,我把视角又拉回到真正传统意义的支点上。
黄宾虹先生说过:“画无中西之分,有笔有墨,纯任自然,由形似进于神似,即西法之印象抽象。”我非常认同上述观点,中西绘画虽然在不同情境下演示各自的审美取向,其精神内涵却是相容的。
中国水墨人物画的创作与研究,核心问题应该是传统精神的再认识,只有树立水墨的科学发展观而非僵化的笔墨机械论,中国人物画才能真正拓宽其视野,充分发挥其多元互动的学术禀赋。
关于“浙派”水墨人物画在当代美术史中的位置,承接中西历史经验,致力满足时代需要的实践价值毋庸置疑,且有自身的认识体系和学术高度。浙派水墨人物画走到今天,应该坚持其在造型领域的独特理解,不断拓展形式语言的表现力,使其发展道路越来越宽。浙派从萌芽到壮大,除了老一辈艺术家的贡献之外,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通过黄宾虹、潘天寿、陆俨少、沙孟海等先生的潜移默化,在文人画领域汲取了丰富的营养。我在对黄宾虹先生的作品研读中发现,他晚期很多画都反复添笔加墨,时间跨度非常之长,显示出强大的视觉“结构性”能力,充分反映了中国画已经拥有相当现代的重构意识,从这个判断上来说,中国画与西方艺术的关系,不仅仅局限于互相借鉴,中国画家应该更多的思考,如何象盛唐时代那样,恢复元气与自信,开创富有大国气象的艺术格局。
1997年初访欧洲,观摩了不少曾在画册里熟稔的大师作品,古典西画厚重而细腻的视觉力量令人振奋,而印象派及表现主义的笔触和线条,其与中国画表达基因的相近性,又让我感慨不已。“浙派”人物画在保持水墨底蕴的同时,还可以做一些加法。也许会有些人担心加法做多了,可能会影响某一流派的纯粹性,我认为没有那么糟。一段时间里,在给笔墨做“加法”的同时,也对构图、造型、物象解构、叠加重组等方面有意识加大了口径,表达方法均源于观察,正如没有实地侦查就无法洞悉真相,观察方法的确立乃是创作中的核心问题,如结构性和表现性等语言的切入,会让画面产生不可预见的渐进性效果,这对于立足探索的学院水墨来说是必须和有益的。因此,浙派的线性用笔和湿法用墨,可以引申为以线性提点空间,以墨彩强化构成,文学化的阴阳观可以转生成图像学的正负形,画面空间被赋予新的深度和厚度,亦能促进传统笔墨的优势得到进一步放大。
近几年参与了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和浙江重大历史题材的创作,现实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一直是我们处理上述题材的思想指针,感觉到题材与手段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笔墨加法和大口径的观察处理,能有效的传达出历史事件的宏大感与戏剧美,可以说是我近十年的探索结果,这种理解为自己在历史题材的把握上,提供了个性化的支持。
同时,中国画在当代语境中重拾当代性这个课题,其面临变革的呼声更多的带有内生性,我想这是时代的幸运。水墨作为中国文化的核心符号之一,伴随着国力的强盛将获得更大的渲染与探索契机,然而真正需要警醒的依旧是我们的态度和视角。所谓意之大者,在于意的本身具有良好的轮廓和穿透性,正如华夏之始祖,传说中的盘古、夸父,其开天逐日的伟业,需要岳峙渊停般的庞大躯体来加以比兴,我们正应承继这种弥漫着澎湃激情的浪漫性格,为水墨中注入既传统又当下的饱满意趣!
二零一零年秋于三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