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有多么明静?
水巷有几许幽深?
几缕阳光,松松地栖落。青瓦编第一重网,白墙织第二重网,空气被滤得清净,方才穿过桥洞,凝成一份透明和庄重,注入小 河的水中。小河也变得凝重,那涟漪带着绸一般的纹,迟缓缓地荡开。倒影中的水乡总在梦中。有时,从桥洞的后边传来零碎 短促的桨声,桨声未到,绸质的水面已经剥开层层波粼。……
这是如梦的水乡,是著名画家潘鸿海笔下令我们熟悉的水乡。
远在“文革”之火正酣的年代,有两套水粉画深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一套是描绘鲁迅的一生。这位民族斗士的形象,被水性颜料特有的畅快笔痕、明亮色彩塑造得亮亮堂堂。这套水彩不仅塑造了鲁迅,而且塑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历史的精神。另一套是“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五幅一组的宣传画。那欢乐自足的劳动者形象后来多次地被我们摹仿,出现在那个时代最吸引眼球的广告档和橱窗中。这两套画深深地楔入我们的记忆。潘鸿海就是两套画的主要创作者之一。
潘鸿海属水,水乡是他的挚爱。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和他一道在水乡写生和生活了十来天。他画水乡,不累,甚至有一种如画面之上波光粼粼的快感。从天际线开始,黛瓦白墙,石桥水岸,一层层地落下来,那笔总把门楣窗扉、瓦苔墙草的细节一次带到,水乡的气息很快就造了出来。等到描绘水面之时,那既是尾音,也是高潮。波光摇曳的倒影带着一种现场发生的喜悦,把水乡点染得清新生动。那水光的涟漪几乎是自己跳到了画面之上。
一次,我们一道面对一片林子,逆光写生。盛夏河畔幽林,田陌在远方,很静。我们都被凝入了那静谧的水调中。中间休息,我们互相观看写生作品。我发现潘先生的画敢浓敢亮,很有水乡的本色。这本色中有法国写实绘画的光色关系,有苏派绘画的一次用笔的塑造感觉,更有一种与水乡风景相一致的土味。相比之下,我们的林子,更像是法国、意大利或任何一片阳光下的林子。这一次的写生经历,给我印象颇深。
中国人画油画,已逾两百年。真正将油画作为一种基本的视觉表达的语言,却是上个世纪之初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学院创立之后的事。当时一批优秀的艺术青年负笈留洋,接受了较系统的油画绘画的训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欧洲,他们身上真正被点染的是民主和变革的思想,是更为科学、更为真实可取的观物方式。所以当他们怀揣理想,回国创建最早的艺术学院之时,他们几乎都赋予自己以改造中国旧文化的使命。在弘扬这一使命的过程中,油画成了一种变革的武器,同时也成为一种时代的象征。这样,油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一种高端的形态出现在都市生活的核心,出现在决澜社等城市文化的激流中,出现在抗战期间陪都重庆的沙龙圈子里。是延安,新中国的理想,赋予油画的整体以更深刻的希望:革命的新艺术应该直接到革命斗争的现实生活中去锻造自己,换句话说:油画的创造必须接受中国现实生活的改造。这种理想,一方面将油画作为表现现实生活的重要载体,让油画参与塑造和表达那个年代的精神气息,并直接地催生了五十、六十年代的一批精品力作。另一方面又片面地迎合着宣传的需要,失去油画作为人性的张扬与批判的内涵追求,坠入了单一和矫饰的窠臼。但有一个基本的事实不容忽视:五十、六十年代油画突出的社会功能与那个时代的社会媒体一道,深刻地改变和塑造了几代中国人观看事物的方式。也就是说那个时代油画所塑造的令人难忘的历史画面,已经造就了那个时代人们的深刻记忆。那么,在这个时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油画渐渐走入了中国人的眼睛和心灵,同时,也受着这种眼睛和心灵的改造。“文革”后期,改革开放初始,中国油画似乎正站在这样一个期待中的位置之上。国门打开,世界的巨变倾泻进来,一切骤变了,油画那种自足的、理想的位置不再存在,年青的一代希望从历史和变革中的西方潮流中汲取创新的力量,中国艺坛出现了纷乱却生动的局面。在滚滚的当代艺术的激流中,有相当一部分艺术家,坚持自己的生活体验,坚守自己的生活世界,从周围的生活中来完善自己的艺术。他们的艺术朴实,却因为朴实而脱离了西方油画的洋味。他们的审美带着市井的风尚,却因为这种风尚而打开了与现实生活、与生活中的人们相识相知的通道。他们的绘画有几分土味,却因为土味而发扬出一种风景山川的原来的诗意。他们的语言有点唯美,却因为唯美而勾联着人们对艺术浅显而真实的期待。无疑,潘鸿海的水乡正是这方面的代表。
潘鸿海的水乡像梦。同时,他的诗意水乡也正在远去。传统的江南水乡,依水而居,依水而市,创造了一种与小河水巷相谐的建筑尺度和人居风味。当时的交通工具是船,船道是河,是水网,水畔的栖居既有家园的乐处,又有水泊天涯的乡愁。潘鸿海的水乡正是抓住了水乡的这种浓浓的风味,他让这树在屋罩在有厚度的光中,如雾如梦,而让水来显发生机生趣。这是水乡特有的诗意。随着现代道路交通的发展,人们纷纷奔向道路的两旁建房和生活。新的生活资料彻底地改造了人们的习俗,水乡的拱桥、廊街、青石板道,离人们越来越远。更重要的是水乡曾有的那种尺度关系、水陆关系、节令关系和梦一般的宁静被完全改变,像遥远的记忆留在人们对于大道大楼的瞬夕回望之中。今天确有一些江南水乡成功保护的例子,但在那里,水乡也越来越像一个散了戏的舞台,离水乡真实的生活,离活的水乡的诗意越远了。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水乡的描绘显出了人文守望的意味,显出了绘画深处那历史的道白。
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只有站在潘鸿海的水乡绘画面前,揣度水乡的真生活,回味那消逝了的水乡诗意。到那时候,人们将怎样评说水乡守望者的意义呢?
许 江
2006年3月
于北京西直门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