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历史悠久的中国画,在百年巨变的社会大背景下,彰显出更加多元的面貌。而若论百年山水画的成就,艺术上最突出的,就是借古开今的传统派。缙云褚震冈先生继承传统、又有出新的山水画风,以及他的从艺经历、学习路径,更显卓尔不凡 。
说褚震冈先生的与众不同,首先是他的艺术经历。自五代两宋山水画独立成科,其入门、研习的手段,一为“师承”,二为“写生”,延续千年。至近代西学东渐,学院教育代替了传统的“师门”制度,成为中国画授业、传道的新手段。伴随着学院教育体制的普及,20世纪的中国画也发生了重要变化。占据主流的学院教育,为艺术人才的规模化培养、学科的科学化设置,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对于中国画入门与研习来说,传统的口授心传所蕴含的个人感受,在循规蹈矩的课程设置的程序下,显得力不从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中,传统的书香门第浸染式的中国画研习、创作方式,还在中国的大地上广泛地存在着。并且孕育出一批固守传统文脉、延续古典山水画风格的艺术家。在这之中,20世纪著名的中国画家如江西黄秋园、安徽黄叶村、福建陈子奋、四川陈子庄、浙江吴藕汀、叶一苇等等,都是典型的范例。而褚震冈,则是当代画坛这一艺术群体的翘楚。
与黄秋园、陈子奋等等名家艺术经历类似,褚震冈先生生于书香之家,幼时即受乡贤丹青濡染。他的堂伯褚雪琴,民国时曾以卖画为生,曾与齐白石、潘天寿等名家有过交往,就是典型的传统式文人画家。潜移默化的熏陶和影响,使他对艺术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曾经的乡村,是文人、乡贤的集聚地,乡村文化普及而氛围浓厚。大批知识分子、文化人在传统文化氛围中,保持着文化人的清高与学养。褚震冈髫龄即爱好绘画,尤好国画,后任工厂做美工、设计,几十年来,於国画、书法,精研不懈。其画深得沈石田粗沈之物象构图和黄宾虹用笔、用墨之妙。他的作品,与学院教育培养出的中国画家的作品相比,带有更鲜明的传统人文气息。也因为少了程式化的训练,而没有桎梏和约束,显得更为“纯粹化”和“接地气”。有论者称褚震冈为“原生态画家”,正是看到了其承继传统一脉清流优秀的本质。
实际上,作为著名美术教育家的潘天寿,曾注意到学院化之于传统书画教育的不足。1960年代,潘天寿初重掌浙江美术学院后,曾在中国画系主持过一次传统式的拜师活动。当时,选出叶尚青、刘江等青年教师,拜潘天寿、诸乐三、吴茀之、陆维钊等老先生分别为师。这可以说是现代学院体系下,对于传统中国画学习模式的一次演习式的尝试,只是由于稍后即发生文革的历史原因,这次教学尝试的成果不甚显著。学院式的国画教育延宕至当代,似乎已经被许多人看作是“成为艺术家”的必由之路,当代画坛上,俨然是“学院派”的天下。从历史实的角度看,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长起来的画坛新一辈来说,这个理论或可有效,因为义务教育等等政策的实施,使得艺术教育广泛地普及化了。但对于在此之前学习成长的一代画家,则未必然。学院教育形成的力量和影响的强大,更加显现出于学院之外,走它途成长并有所成就的画家们,显得难能可贵。
褚震冈的艺术之途可谓不幸,在历史风云变幻的大背景下,因为家庭出身、生活所迫等等的原因,褚震冈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没能有机会进入他向往的美术学院深造,这成为他的终生憾事。褚震冈的艺术之途又可谓是幸运的,凭借着天生的兴趣与才情,诗书传家的传统乡绅世家教育与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又使得他的艺术从一开始,就有着更为接近传统:一种高远和古典的追求。几十年来,无论社会如何变幻,他固守于缙云小城,沉浸于自我的艺术世界。就当代的交通条件,和各地纷纷举办的各种高研班、进修班,走出那个小城,到北、上、广,亦或是省城杭州,找一个艺术院校混几个证书、文凭,恐怕不是难事。而他选择了留守缙云这块“净土”。他通过自我边缘化,守在一块净土之上,做了一股踏实追求艺术自我的“清流”。
艺术创造需要耐得寂寞。这个尽人皆知却少有人坚持的朴素道理,褚震冈做到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褚震冈主动远离主流画坛,排除各种干扰,潜心追求艺术超越,体现了他对自我艺术才情的自信和超常的定力。这种自我有意识地淡出画界视野的方式,使他沉浸于艺术世界,静下心来全力提高。他选择的,是一条他认定的、适合自己的艺术道路,虽然这不是适合于所有人的艺术道路,但是所有人都应该从这种精神中获得启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三十多年,先是艺术观念变幻纷纭,后是艺术市场化快速发展。褚震冈以其睿智的选择,不受名利的羁绊,与浮躁浅薄背道而驰,没有被艺术界的时髦观念所蛊惑。曾经,各种“主义”、“理论”众声喧哗,画家们普遍重视“是否有新意”、是否“表现自我”,而往往忽略了对传统美学的敬畏。褚震冈鄙薄观念更新借口之下,忽视艺术质量的种种手段,甘于清净,但求笔墨精进。他认为,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艺术与传统之间不可能割裂。的确,任何一幅艺术作品,必须有其美学来源。作为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历经千百年的发展,中国画创造和完善了一套成熟的表现图式,并由此生发出独特的中国画美学。而这美学与传统儒、释、道各家文化紧密相连。任何形式的创新,必须在这个大的原则之下推进。这尤其需要我们怀着敬畏之心面对传统。褚震冈的艺术,无疑是传统出新的典型。
尽管长时期以来,褚震冈奉行静以修身的原则,但他不曾放弃广闻博学。褚震冈并没有做一心画画的书斋式画家。得益于现代复制、印刷等传播技术手段的提高,对他来说,古代、近现代名家的作品耳熟能详,比如沈石田、石涛、黄宾虹、黄秋年、梁树年、白雪石等等,尤其是明代沈石田的“粗沈”一路风格和近代画家黄宾虹的作品,成为他揣摩研究的重要对象。就这一点来说,他或许比黄秋园等一代画家更幸运。褚震冈虽然没有系统接受过学院里大师们的耳提面命,却能够饱览古今中外优秀艺术家的杰出作品,尤其是通过精美的印刷品,和短时期的函授学习,得以与当代画坛名家姜宝林等名家请教切磋,遍观难得一见的历朝各代的中国画精品,为他的艺术实践提供了丰富的学习资源。
褚震冈还有一幸,就是生长于缙云这样一个自然景观极为优美的地方。那些典型的江南山水风光,正是明清以来中国画所着力开掘的表现对象。他说:“我专攻山水,与我出生山区有关。大山是我和祖辈们的衣食父母,对大山的热爱便发自肺腑。我的父亲当中学教导主任,’文革’中被揪斗,在彷徨和苦闷中,我一头扎入’山水’,从此以后,便再也离不开’山水’了。’山水’给了我精神自由,也给了我精神享受。山有生命,水有灵性,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云雷电,她都适时以不同方式展示自己的美丽。这美丽时时激发着我的创作欲望,有时甚至不能自已”。山水画的现实功能,离不开时代审美,深入山川之中,挖掘山水的新美,折射出时代的风貌和新精神,在褚震冈的作品中尤其突出。他善于画平常山川,以富于表征的形象,传神的笔墨,画出山川草木的地域性特征,画出山川的性格和感情,鲜活而生动,朴厚而乐天,寄托了他的真情实感。褚震冈多年来始终对于乡土文化孜孜以求,因而在促进家乡的文化建设等方面,怀有浓厚的赤子之心,成为当地的文化名人。这种对于人文和自然的双重关怀,体现在他的山水画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就是将个人感受和传统技法、客观景致有机的融为一体。以爽利之笔勾画山石,瀑布云岚则以轻松之笔淡淡带出,间以绿树红花、草屋茅舍,整体格调清新自然,以情写景、以景表情,画面情趣正在于表现出淳朴之中的美感,处处可以感受到画家对于山水自然的热爱和赞美。
放眼当代画坛,褚震冈可能显得比较另类。他生性淡然,画画只是他生命和生活体悟的一部分。他平心静气的安住于缙云小城的青山绿水间,过着布衣生活,赏山画水。吃准了传统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自由地描绘自我的心理感受,通过艺术真实的、淡然的表达了自己的生存状态。可以说,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是他热爱这方土地的情感外化,与功名利禄无关。因此,他的山水画整体呈现出清新自然、安静敦厚的气息,带动观者物我交融的欣赏体验。褚震冈的山水画,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他的“真”,画作是他清高心性的自然流淌,这是值得肯定的。也正是这一点,造就了褚震冈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