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冯钟云的画是1994年，从朋友处拿到几幅荷花、兰草，便有几分喜欢：画面形式已具有构成意识，呈现一种新颖的观赏感，反映出在卢沉周思聪先生的倡导下，中国画从形式线索上展开的转型尝试。细处品味，能够看出冯钟云在造型、着色、穿插分割等方面精巧细致的建构意图。再看线和面的处理，则是传统的笔墨方式，算得上有模有样，而某些粗率之处，却也显现出个性中的一股率性之气。那时的钟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浸染了一层学院派的“文”而又执意着自我本性的“质”，性情与教化，两者在对峙中初见熔合，如同雅各与神的角力。

    果然，后来许多年便不断听到冯钟云的“非常”之事。先是在五元桥外的黑桥艺术区开了武馆，作为央美出来的职业画家，这事件算得上特立独行了。武馆招收天下好武者而无论老幼贵贱，有趣的是有钱者缴费，无产者免费，吃住全包。当时全国武术热，电影《少林寺》引领了十几年的全民练武热潮，各地拳师们纷纷办武校教习自己“本手”套路，但冯钟云却已有了自己的武术思考，对套路、技术、武道做了“名学”上的区分，提出“武术之学”与“武术养生”，并自己设计课程和教法来实践他的武术教育理念。现在摩味钟云开办武馆的心路，还是在“不服”中向更多的人分享他的“高级”体悟，如果用几句“拔高”的话来概略，就是“行古道之风，率侠义之性，取上智之法，得自在之乐。”

    武馆开了五年，关于关闭的原由，多年之后他告诉我，除了自己心思的变化，主要因为房屋要拆迁。那是一段劳神的日子，在城乡结合部混乱的环境中，学了武术的年轻人常常惹事，他就得花钱费心去善后，甚至有几次还去派出所领人。今天讲述这段经历，他三言两语就完了，我还是意犹未尽：一个人在自由甚至不自由的情境里做出某种决定，一定有本性、情怀、志向等精神因素的运算逻辑，试想，黑桥村里，央美毕业的师友们都在舞文弄墨，而冯钟云则聚众舞枪弄棒，仅仅是不走寻常路的执拗，拟或个人爱好所驱使吗？冯钟云诚何心哉？“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其实这段弃文从武的故事里，隐藏着他的“率性之谓道”：一者他的个性里有“独行”之气与“吴钩”之志，二者他在以尽性达意的畅快在体悟“行迹”与“意气”的生发运转，这不正是人生这篇大“文章”的“形”与“气”吗？

    武馆不开了，但冯钟云以武求道的心没有停下来。几天前在他澳门的家里喝茶，间隙中邀我品鉴他收藏的刀具，而一旦宝刀在手，就禁不住舞出几个动作，但见有板有眼，不见浮华虚夸，大概这才是他所追求的武道本真。前两年网上有一段他在人民大学讲武术的视频，叫《武术三十六变》，我不记得是哪个友人推荐给我的，看了一遍大呼“过瘾”，中国功夫与中国哲学的关系竟被他讲的条清缕晰，登堂入奥，实在地说比起讲他自己的画明白流畅多了。台上偶见一二动作，简明扼要，直击要害。在武术节目里有这样的神品，算是难得，列位真心可以上网搜来一看。而问起这堂课的原委，钟云依旧在一丝羞涩中哂笑搪塞而过。还听说前些年他兼任过中央芭蕾舞团和某些歌舞表演团体的形体动作和指导，尝试让武术和舞蹈做“气路”融汇，业内多有认同，以至于名气达于港澳，更予人欣喜的是，钟云因此而鸿影南归，旅居澳门，终于让一个中年未娶的“浪子”，得一双儿女，把父母高堂从北京接来奉养，让我亲见皓首童稚的圆满情致，让我沉吟良久，倍觉暖心。估计他的许多同学故友，若知悉近况，必会相向唏嘘，与我生出同样的感叹。澳门首部电影《天马》将于近期公映，堪称鸿篇巨制，冯钟云受知己邀请在电影中担任出品人，兼做武术指导，当我在特意安排的内部观摩中看到中外明星的精彩对打，以及结尾处宽银幕上他的大名，遂深信境遇自造、天命在我的古训不虚。

    武道承载文心，文华润泽武行，这一定是中国人修悟的高级方式，一如前朝文士之晴耕雨读、知行合一。冯钟云从小喜欢画画，才有从景泰蓝车间技工考进中央美院读本科的经历，也让他在毕业之后文武兼进的绘画探索未曾间断。武馆落幕之后，应该是狭义心肠不改的缘故，冯钟云在昌平的辛庄村转包了部分果园，陆陆续续盖了两三千平米房子，设立辛庄学堂，再次开馆授徒。在日日晨跑结束后，师徒的教学相长，做的是诗书画印的学问，但依然是“乌托邦”的理想国模式，吃住杂用一切开支全由这位冯老师承担。嚯，课徒收费天经地义，古时孔子也要学费的，学费拮据还要肉干充数呢！

    进得果园，眼前的土墙屋宇平平常常，而推门而入，就见冯钟云的“文气”洋溢：俗中见雅，却又不事雕琢。室内流畅曲水，窗外竹林掩映，而孔雀野凫，悠游池水之畔。钟云出资把村里好几处闲置房屋租下来，以艺术审美予取予舍、装修装饰，功能上则成了酒吧餐馆，既解决了学生家属“就业”，又渐次改造了村庄气息，如今四五百平方的村内“地标”——村级的辛庄艺术馆也将开业，绘画、摄影、雕塑、音乐专业的艺术家进村的越来越多，料想不出数年，一个普通村子可能脱胎换骨为艺术之村，此皆赖画家冯钟云一人之力而已。

    钟云是北京城里人，辛庄非亲非故，况且他奉养老小定居澳门多年，这办学堂、惠民众的“担当”却数年如一，隔一个两个月便坐一昼夜的高铁，由澳门到北京，只为回学堂“主持”，聚徒会友，夜读晨练，文武张驰之间，师友之乐，存乎一心。为师者，施教于众乃所常见，而兼养其徒则不多见，善行及于乡里者更少见，有此善行而纯任自然、出乎无为之心者安得见欤？中国农村和农民困局古已有之，近代工业文明兴起后则益甚，梁漱溟先生曾潜心于此数十载，冯钟云的作为与梁先生这等大儒相比，却不过是有心无心的差异，或曰：功业有大小，善心无高下，斯已矣！

    众谓钟云乖张不羁，我谓钟云性本真诚。面对一个真实的人，知其事便知其人；同理，知其人便知其画，且知他未来会画出一个什么境界，文如其人而已。绘画本来就是一种语言，如同说话、作诗、写文章。有人说前人样式的话，有人说言不由衷的话，有人说献媚取巧的话，有人说别人不懂的话，一旦失却真诚和自性，便流于套话、假话、俗话、怪话罢了，总之自说自话、直指本心的人是少数，而且这几十年的大气氛之下越来越少了。而所说的话从情绪和思想、感性和理性上有多少蕴藉，这是精神性的高下。说什么是“内容”问题，怎么说是“观念”问题，能不能把话说好是“能力”问题，用什么样的语汇，如字词句、修辞、谋篇等，就是“语言”问题。真正的艺术家要面对这些问题，而这一切还要发乎真诚、率乎心性，性情与人决定着文章的终局高度。

    冯钟云对传统笔墨是坚守如一的，其技法从工笔转写意而定格于大写意，其观念从具象而意象并进入抽象表现，以我的感觉，这些变化并非故意与矫情，还是他的天性使然：他在寻找最“过瘾”的状态，在建构适于表达性情的个人语言，同时更在不断发现与发明他的心性。这个过程显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循环往复而交错前行的，在这个艺术与人生螺旋上升的过程中，他的真诚与质朴始终没变，大朴就是他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