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李桐很久了,因他早年在绢本上创作的带有童趣的场景打动了我,画中所选取的人与物的组合,流动着我们这代人记忆中的少年生活——认真、孤独而自我,弥漫着某种沉郁的天真。当然,李桐本人并不以此为重,他更看重他在表现如此场境时娴熟的笔墨及地道的色彩。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桐是一个注重绘画本体大于图像表达的画家。或许,这也是新一代浙江画家共有的特征——强调画面的感观经验,尤其注重绘画语言的体验、感受。但与周边画家有所不同的是,李桐的画面还掺杂着一种当下生活的现实观照,且其观照的视角并非物理上的客观真实,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情绪感受。产生如此结果,恐怕并非李桐理性思考的结果,因其接受的绘画教育并不强调如此。我想,李桐画面中出现的某种沉郁的天真,可能源于他特殊的生活体验,而非浙江画坛学术训练的结果。所以,在我看来,李桐在浙江的出现属于意外。但正是这种意外,使得李桐具有了他自身可能并未意识到的价值:明清文人画因其本体审美而相对欠缺的现实关怀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弥补。
其实,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画,一直面对着怎样弥补这一欠缺的问题。但提供的答案却常局限于物理现实,并因此走向另一种形式追求,即以西方写实造型或写生手段改造中国画,使其具备某种客观表达的能力。然其结果却差强人意,不仅多流于简单化的形式真实,难以深入当下精神的表达,而且还丧失了中国画特殊的气质、韵味。但是,李桐的弥补,却可能因为源于表达的自然,而非主观设定,所以并没有走到上述弥补的陷阱中。他依然沉醉于笔线与色彩的世界,带有一种自然主义的风格审美。他的画面,往往有着精微的笔墨趣味,在水墨的手感中呈现他对中国画语言的理解、体会,而没有简单将素描之类的西画方式引入中国画。在造型表现上,他不仅敏感于东方佛教造像的空间营造,而且在手法上亦多重复勾勒的曲动笔墨,强调书写性的线条在组合中形成造型的节奏,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琐碎的流畅”的语言方式。琐碎源于笔线的丰富、微妙,而流畅则源于造型的明确、肯定。从本质上说,这种绘画方式仍然延续着中国画特有的本体审美特征,也因此保证了中国画自身趣味的延续。或许,正是有了如此的趣味保证,才使得李桐对于当下某代人的情绪表述成为今日画坛别样的收获。一方面,他没有走到简单西化的路子上,一方面也不再重复古人的某种样式化表达,而是在相对沉静的东方经验中,以娴熟的中国画语言表达出我们这代人某种内在的孤寂与自我回味的情绪。他所营造的垂钓、骑自行车乃至院落中无助的游戏,不仅是现实情绪的直观呈现,同时也是一种中国化的画面呈现,带有浓郁的水墨审美特征。
李桐的生活相对安逸,他与黄宾虹的杭州故宅隔墙而居,骨子里极度迷恋传统,对于传统造型、笔墨与色彩,都有着颇为直接、深入的个人体验。他的家,摆放着很多小瓶、小罐、小坛,正是他自己动手捣鼓颜料的器具。在锡管颜料盛行的便捷时代,大多画家对于色彩的体验都转化为简单的色相感受,缺少一种色彩质地与性质的体验。因为这种体验,是无法在现代工业品中寻求的,而必须有着非常直观的手工获得经验。或许,正因如此,李桐对于色彩的理解比起同年人,要来得感性而深刻,其画面在色彩营造的厚度与微妙感受上,也显得丰富、细腻,具有一种情绪烘托的作用。尤其是,相对他人调色而形成的调子关系,李桐更强调纯色覆叠而形成的调子关系,而这正是他长期动手研究中国画颜料的结果。这样形成的调子关系,不再是简单色相的灰色关系,而是带有色彩自身质地与自身厚度的灰色关系。所以,李桐的画面,虽然具有传统所不具备的灰调子色彩关系,但每一块颜色本身却依然如传统一般透气、纯净。这或许是李桐面对两种色彩经验的一种“折中”,却无疑为我们带来了别样的色彩体验——关乎传统、关乎现代的两种质地。
或许,因为李桐的生活心态仍然趋于传统,而其绢本作品中的现代感也并非他主动追求的东西。所以前两年,他又回到了纸本水墨的书写中。这一阶段的作品,固然有着精微、细腻的笔墨感观,带有古典、萧瑟、空灵的静谧,但却缺少了一份现实观照的能力。并且,他独特的介乎传统、现代之间的色彩体验亦无从显现。似乎,李桐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新近传来的一批作品中,他开始了一种变化:虽然没有直接回到绢本创作的方式,但却在纸本上开始融入他的绢本创作体验。同时,由于李桐是一个强调绘画本体的画家,所以这种尝试并非将其绢本创作直接嫁接到纸本,而是选择了他个人化的色彩体验作为切入点。在图式选择上也介乎绢本及其前阶段纸本之间,或而传统,或而带有一些现代因素。并且,各类视觉经验都处于一种调整与整合之中。其中,《渔童》系列与绢本垂钓等题材有着一定的联系,但表达效果上却明显多出了传统抒情性的趣味倾向;而《孟郊诗意》则倾向于用色彩方式以及一种空间视角改造他早些时候的纸本传统创作,《太虚上人》又将一定因素的写生造型融入他的传统笔墨与个人化色彩方式之中,使得古典与现代两种视觉感受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融会。
总体上看,从这批作品中,我们完全可以感觉到经过两年多传统纸本水墨创作的李桐,在重新调整方向之后的一种状态:通过选择、调和以期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获得一种视觉方式上的重新统一,同时也具备了他个人前两个阶段创作方式的整合特征。应该说,看到这样一种变化,是让人振奋的。因为,它表明李桐对于中国画的思考在不断的前行,无论未来走向何方,都足以令人期待。